以下文章来源于毒眸 ,作者毒眸编辑部
看透娱乐,死磕真相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马未都曾在自己的脱口秀节目《都嘟》中感叹。
这个梦,有时是赵敏的那一句“我偏要勉强”,有时是“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而随着时代变化,这些刀剑江湖里的绮丽幻梦也得以在短视频里重生:《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里,张敏饰演的赵敏在白马上的回眸一笑,碾压无数当代美女。
与这些经典的记忆碎片相比,现实里武侠剧的寂寥无疑形成一种反差:金古梁温的时代已经过去,屏幕上的武侠似乎早就变了味,或以言情剧的幌子轻飘飘提一下江湖的衣袂,或以偶像的名义虚晃一枪,人虽还在,江湖却早已不是那个江湖。
没人能想到,在武侠剧阔别已久的年代,一部在优酷播出的古装剧又引起了大家关于“武侠”的讨论。
虽然仍有争议,但《山河令》字里行间播透露出的江湖意境却已让不少观众倾倒,豆瓣第一热评甚至不吝溢美之词称“看到了武侠剧的希望”。而其中男主之一龚俊,微博粉丝涨粉数也已破百万。
截至发稿前,《山河令》的豆瓣评分已达8.6。苍天笑,纷纷世上潮。在这个江湖已经日渐模糊的年代,这部重新让“武侠”成为热门讨论的《山河令》,为何在这个时代立上潮头?
武侠剧“断代”
目前《山河令》更至第14集,让观众们最津津乐道的两个名场面发生在桃林和月下湖上。
桃花林是剧中二位主角温客行与周子舒初遇的地方。周子舒离开皇宫的神秘组织“天窗”,在江湖上四处流浪,正欲林间小酌时,一柄白色折扇自远处飞来。
由于尚且不知道彼此底细,二人相互过招的动作都带着试探的意味。温客行的折扇与周子舒的草帽在空中轻盈回旋的镜头,和衣袂翻飞间二人交错试探的目光,勾勒出一幅桃林画卷。
截自《山河令》
而湖上名场面则出自第六集,彼时两人已经历遍风波,共立生死,周子舒也终于下定决心,放下心中戒备,以真面目与温客行相对。在卸下易容之前,二人在水雾弥漫的月下湖面交手。由于关系已然发生变化,有了肝胆相照的感情基础,一招一式也更添缱绻。
图片截自《山河令》
而打戏之外,《山河令》中出现的诸多经典诗词,也成为观众们讨论的热点。豆瓣有网友总结了剧中提到的所有诗词,还附上了出处。在桃花林,温客行正是用《洛神赋》名句“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形容周子舒的步法,还应景地吟了一首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第2集结尾处,镜湖剑派惨遭鬼谷灭门,周子舒仗义出手,冒死救出了遗孤张成岭,并遵照与老渔翁临终之前的约定,收他为徒。
对此,温客行引用了司马迁的《游侠列序传》,评价周子舒是“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并称赞他“颇有君子古风”。编剧小初认为,这句词是“对侠义精神最好的概括”。
豆瓣有网友总结,《山河令》展现了最适合中国武侠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山河令》也由此唤起了一代人对于武侠的记忆。
这种经典气质与编剧本人的武侠魂不无关系。编剧小初告诉毒眸(微信ID:DomoreDumou),她从9岁起开始看武侠小说,而在海外学习生活的经历,更让她对武侠有了更深刻的感触,“莎士比亚是西方人的浪漫,而我们的浪漫就是碧血照丹青。只有在武侠中,中国人才能体会到深入灵魂的文化自豪感。”
而这种依托于中国文化诞生的“千古文人江湖梦”,似乎正在消逝——近几年来,武侠剧面临着“断代”的危机。
云合数据显示,在2019年各平台播出的近300部网络剧中,武侠剧占比不足3%。2020年这一数据有所上升,来到8%,但仍然与都市剧及异军突起的悬疑剧有较大差距。
不仅数量减少,质量也呈断崖式下跌。在豆瓣电视剧榜单中,评分在8分以上的武侠剧几乎都出自2015年之前。
近几年翻拍剧表现最好的是2017年版的《射雕英雄传》,豆瓣评分刚达8分。去年播出的《少年游之一寸相思》和《侠探简不知》评分均为8.2分,但热度并不高,打分人数不足6万。
在这个年代感极为强烈的榜单中,近五年来评分最高的武侠剧是《山河令》,从8.3一路上涨,目前来到8.6分。
武侠IP曾经有着丰厚的储备。上个世纪90年代,由“金梁古温”所掀起的武侠热潮从港台传到内地,上百部作品被反复翻拍。
1995年前后,TVB接连贡献了古天乐版《神雕侠侣》、黄日华版《天龙八部》等经典作品。内地则由张纪中领航,翻拍了金庸的多部作品。《楚留香》《萧十一郎》《逆水寒》等也在荧屏上留下数个经典版本。
武侠剧的没落与上游文学脱不开关系。武侠小说越来越少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取而代之的是玄幻、修仙等当下更热门的小说类型。在起点文学网,武侠分类下的小说数量不足仙侠的四分之一。用编剧小初的话说,“大侠们已经把武侠写尽了。”
此外,武侠剧的式微,背后是价值观的变迁。
“在梁羽生的那个年代,价值观是基于儒家士大夫文化而生长的,和当代文化难免有些脱节的地方。”小初说,“比如封建时代统治阶级是压迫百姓的,所以传统武侠的主题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显然,这种“侠义精神”显然并不适合照搬到当下的时代。
作家六神磊磊也曾提出过狭义精神的“不合时宜”,因为在现代社会它更像一种“二级精神”,需要建立在某种基础之上。这里的“基础”包含了许多基础能力,比如学习、宽容、独立思考等等。但当代人可能连这个基础都没有打牢。
另一个没落的原因是传统武侠对女性角色的放置。
在古龙的作品中,江湖属于李寻欢和楚留香;《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纵然聪明伶俐,但仍是郭靖的“贤内助”。在小初看来,传统武侠里女性的地位偏低,是男主角的“配件”,而在她所代表的年轻一代想象当中,江湖是“女孩子一样可以扬鞭立马、快意恩仇”的江湖。
尽管传统的武侠文本与时代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错位,但《山河令》的成功仍然向市场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观众对武侠剧的需求仍在。“武侠是我们中国人骨子里的浪漫,如果武侠剧真的断层了,那对我们来说将是很大的遗憾。”小初认为,尽管存在改编难度,但侠义精神永远不会过时,武侠剧也不应该消失。
武侠江湖入梦来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几番世道蹉跎,也不过一声相见恨晚。——From 豆瓣网友
何为侠客?
金庸曾在1994年北大的演讲中谈起,中国封建王朝对侠有限制,因为侠本身有很大反叛性,使用武力来违犯封建王朝的法律。《韩非子》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就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表达了这个观点。在他看来,侠的定义是“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八个字,侠士主持正义,打抱不平。
而像《山河令》这样生来即是知己的叙事,在传统武侠剧也并不鲜见。
杏子林中,天下豪杰与往昔旧友都站到了乔峰的对立面,只有阿朱这位从未谋面的弱女子为他辩白;陆小凤行踪不定,但可以去百花楼碰碰运气,也许他在和花满楼喝酒;韦小宝一生虽然害了很多人,但唯独救了康熙很多次……
作为骨灰级的武侠粉,小初从《山河令》中看到的,是令他们一代人从小到大魂牵梦萦的江湖。因此在接触到这个项目时,她写了几万字的改编思路,打动了项目的总制片人马韬,让从未有过相关经验的她担任了编剧一职。
在导演李宏宇看来,小初并没有初次担任编剧的青涩。
“她行文老练,思维敏捷,对项目非常了解。”而毒眸在采访中发现,《山河令》主创的合作方式更像是编剧中心制,制片人对编剧改编给予充分认可,导演也都在剧本基础上搭建故事,做到了“全剧本开机”,因此故事力透纸背。
编剧在拍摄的四个月期间也全程跟组,随时与主创交流。“我们经常吵架,为了艺术创作和落地实操之间的平衡,会一直吵,然后学习,妥协,互相理解。我觉得这个过程本身特别燃。”
在小初看来,剧本撰写过程中最难把握的就是出场人数众多,且没有打戏的群像场面。为此,她也从过往的经典武侠改编剧中汲取灵感。
《天龙八部》是她的案头必备之一,包括但不限于:反复看杏子林事件,观察乔峰如何在众人的登场中揭晓身世,成了萧峰;看少室山大会,燕云十八骑各方势力混杂一团,如何把握节奏。“还有桃红绿柳这两个人物,则是揣摩《笑傲江湖》任我行在少林寺吵架的技法,怎么在骂人的同时展现人物性格和关系,都是跟前辈取经。”
除了群像戏,在日常对话里,小初也借用或化用了古典语法,加入了许多她对于“侠义”精神的理解。
第九集中,周子舒和温客行在街边曾有一段“是否想做英雄”的讨论。
周子舒认为,未经世事者,方才向往英雄,而历经世事者就知道,英雄这两个字一笔一划都是用血写出来的。不是自己的血,便是别人的血。说完这些,周子舒又一声轻笑,“我已经过了想做英雄的年纪了,如今只是一介天涯浪客,岂敢妄论。”这一段正来自于小初的原创。
虽然在对话和角色描摹上,小初还是在武侠江湖的范畴中勾勒,但在价值观上,《山河令》也做了一些符合现代精神的修改。
其中,最大刀阔斧的调整,是将原本的皇帝改为意图掀起叛乱的节度使,周子舒所属的“天窗”也从类似锦衣卫的设定,改为了无力保全四季山庄声名不坠、前去投奔晋王后出现的特务机构。
这也被不少粉丝质疑削弱了周子舒的人设,“这样改了之后他前半生家国天下的抱负都没了,真的成了‘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有粉丝对毒眸提出了上述质疑。
但在主创看来,这是不得不做的修改。
原著里的皇帝设置了一个“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天窗,算是一种为了大业的残忍,但这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照搬可能会对年轻观众造成错误的引导。“调整了性质之后,这条线服务的就是所有武侠避不开聊的事情,就是如何用武来报效国家,如何为国为民。”
虽然做此调整,两位远庙堂、入江湖的“天涯浪客”仍是故事的主干。在编剧通过对话、情节来展现两位浪客对于英雄、正义的理解时,导演也在通过打戏呈现两人的性格和整部剧的气质。
在导演李宏宇看来,武侠剧的打法可以有很多种,飘逸只是其中一种,而这部戏之所以采用这样的风格,是因为四个主角是在被江湖所遗弃的状态下相识相知,这种感情十分细腻,亦需要武戏配合,因而采用了“以舞释武”的武打风格。“拍摄前期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像我们做的分镜头,分镜表,以前拍戏都很少做。”
负责武侠场景的马华干导演也表示,希望在这部剧里不那么墨守成规。“不想用以前那种武侠的硬梆梆的歪歪扭扭的镜头,也不想一说到武侠就是黄沙滚滚的画面。”
天涯未远
2019年,曾将金庸多部小说改编成剧集的张纪中,在节目《熟悉的味道》中感叹,武侠演变到今天“有武无侠”,道具越做越精,电脑动画越做越多,但是真正的武侠精神,并不应该仅仅靠着特效来呈现。“重情义,要有信用,要有羞耻感,才是真正的武侠精神,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没有“武侠精神”的武侠剧,日渐式微。
过去能出演金古梁温小说的改变剧,是人气的象征。李亚鹏因《将爱情进行到底》走红全国,才能出演令狐冲;胡歌能演郭靖,与《仙剑奇侠传》的大红大紫不无关系;《神雕侠侣》中杨过一角,也得到了当时人气颇高的“小生”黄晓明和聂远的争抢。
而从2017年开始,《新射雕英雄传》《新倚天屠龙记》《新笑傲江湖》则都是新人演员担任主角。
李一桐在《新射雕英雄传》前并无代表作,评分跌至2.6分的《新笑傲江湖》也并不能捧出任何新人。伴随着老一辈香港武侠剧导演的老去,武侠剧导演也后继无人了,近来口碑较好的武侠剧导演也只有拍出2017年《新射雕英雄传》的蒋家骏。
在毒眸看来,严格地说,武侠未死,而更像是被玄幻和仙侠分流了。
自《仙剑奇侠传》2005年走红后,“仙侠”就日渐取代“武侠”成了市场上更为热门的品类。与武侠基本还是在中国古代历史框架内叙述不同,仙侠剧挪用的素材来源更为丰富,受动漫、游戏等二次元文化影响颇深,建构世界的难度更低、自由叙事的空间也更大。
但在这些戏里,武侠早就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在仙侠剧构建的新世界里,主角们要反抗的命题往往不来自外界,而是宿命和造化弄人,旅程由外向内。没有反叛也就意味着没有江湖味,“侠”也就此消失了。
还在坚持改编经典武侠小说的剧集,则日渐宫廷化、喜剧化、偶像化。
六神磊磊曾评价如今的武侠剧:“过去思考的深度现在达不到了,过去探讨的话题现在无力探讨了,江湖让位给了宫廷,在高级洗脚房一样的布景里,一群假侠客搞一点假恩仇,弄一点假爱恨,少数一流演员带一群二流演员演一个三流四流的故事。”
价值观或许是目前创作难度大的根本原因,封建时代统治阶级是压迫百姓的,所以武侠主题是侠与武犯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但是这个思想却无法照搬到法治社会中来。
另一大问题则是对武侠品类里的女性作为配件的放置,即使是被说有“武侠内味”的《山河令》,剧中的女性角色仍是功能性较强的,服务于其他男性故事线的角色。
但这些困难并非不可逾越。在小初看来,如今要做,古龙式的新武侠是一个路子,“新武侠的代表就是古龙,古龙就写楚留香从不杀人,因为再坏的人也应该由法律来审判他,这个就是新武侠该弘扬的思想。”在这样的范畴里,便可以创作现代武侠剧。
Priest的另一部作品《有翡》也为我们展现了一种女性武侠的可能性:女主角周翡带着大刀行走江湖,善恶分明无所畏惧,还是祖传的武痴。武力值巅峰期,能把活人死人山的四个魔头一刀切。
这一点也得到了六神磊磊的肯定, “周翡就是明着渴望打出四十八寨,跨出洗墨江和旧桃源,标榜要让‘刀尖永远向前’。这就是让一个同龄女生帮你实现你的夙愿。”
古龙曾说,武侠小说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包罗万象,兼收并蓄——你可以在武侠小说中写“爱情文艺”,却不能在“文艺”小说中写武侠。武侠,无论古往今来,都不该给这个潇洒的品类设限。
而对武侠剧的另一个利好是,在当下已经不存在单一类型的剧集,所有的剧集都有其叠加类型。以武侠剧为例,过往或许是叠加宫廷,如《鹿鼎记》;或许是叠加权谋,如《天下第一》。未来在武侠这个兼收并蓄的世界里,或许还会有叠加甜宠、青春……一切尚未可知。
《山河令》有一句台词:“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在这个武侠剧式微的年代,它无疑是渴望刀剑江湖的观众们的知己。
天涯未远,愿江湖人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