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从胡佛提出的这两个条件来看，他的方案与艾奇逊之前的方案大同小异：寻求已经在中东开展业务的五家美国大公司的帮助，与英国能源史话 HISTORY石油和荷兰皇家壳牌组成一个国际财团。他面临的问题也是一样的，新上台的法兹拉·扎赫迪将军能不能得到国王的支持和民众的拥护，扎赫迪会不会像阿里·拉兹马拉将军一样被人杀掉？又会不会像摩萨台一样再一次被赶下台？如何组建国际财团？国际财团和伊朗国家石油公司是什么关系？他们将采取什么样的公司构架来管理伊朗石油？谁来担任最高管理层的领军人物，美国人？英国人？参加国际财团的美国石油公司如何面对司法部发起的反垄断调查……

在与摩萨台的谈判中，不管是精明的哈里曼、经验丰富的麦吉、还是强势的弗雷泽，他们还来不及捋出一个问题清单，就在讨论“谁来担任英伊石油公司总经理”这第一个问题上铩羽而归。而胡佛的方案与艾奇逊之前的方案所不一样的是，他要求这些公司保证向伊朗提供必要的市场份额，作为回报他承诺为这些公司提供反垄断保护。除此以外他的身份也不同，与麦吉和弗雷泽不一样，他没有实质性的职务，也没有庞大的专业团队，他的任期更是短暂的，因为杜勒斯只给了他几个月的时间。

胡佛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调动一切资源。没有职务，钦差大臣是最好的职务；没有专业团队，国务卿的团队就是他的团队，驻扎在各个国家的使馆人员都是他团队的成员。1953年9月23日，他上任的第一天就以国务卿的名义给驻德黑兰大使洛伊·亨德森发了一封电报，并抄送伦敦外交部, 明确告知：“在过去18个月里，情况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英国人的）这种做法不再可行… …如今，中东有充足的廉价石油供应，(伊朗)面临着供过于求的问题，必须找到替代的解决办法，要将相当数量的伊朗石油分配到世界市场，需要整个石油工业的合作… …（我们没有选择）必须承认伊朗地下资源的国有化”。

这封电报分明在警告英国政府，英国人在伊朗没有资源，资源是伊朗人的；英国人生产的石油在世界上没有市场，市场是美国和荷兰人的。他提出：“一个新的运营公司将由美国公司持有一半股份，荷兰壳牌和英伊石油公司持有其余股份，英伊石油公司的股份不超过25%”。以杜勒斯的名义签发的这份文件从某种程度上讲，代表了美国政府的官方态度。这就意味着胡佛从一开始，就站到了美国政府的制高点上发号施令，成为了真正的钦差大臣。

1953年10月17日，胡佛开始了他作为特使的第一次旅行，他要直接去德黑兰，而英国人希望他能在伦敦停留。按照国务卿的说法，英国希望通过胡佛“向波斯人展示美英在石油问题上的联合态度”。胡佛似乎并不在意英国人想什么，他首先要说服伊朗人接受他的方案。

他花了四天时间和亨德森一起研究伊朗政府的态度，并准备了一份《中东石油全球供应情况》的报告，这份报告显示1952年伊拉克石油公司1885万吨的产量在整个中东地区占比达到了17.8%，壳牌、英国石油、法国国家石油公司和由纽约标准石油公司、新泽西州标准石油公司、海湾石油、泛美石油运输公司和大西洋炼油公司组建的近东开发公司分别持有伊拉克石油公司23.5%的股权；沙特阿拉伯的阿美石油公司4070万吨的产量在整个中东地区占比38.5%，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分别持有阿美石油公司30%、10%、30%和30%的股权；科威特石油公司3763万吨的产量占比35.6%，海湾石油公司和英伊石油公司各持50%的股权。这三个国家的石油产量总和在中东地区的占比高达92%。这份报告还显示1952年，中东石油80%的市场集中在欧洲和北美，其中英国26.7%、法国24.9%、意大利11.6%、北美11%和荷兰7%。这份报告的目地是要告诉扎赫迪，只有美国公司、法国公司和荷兰公司有可能为伊朗石油让出自己的一部分市场，这就是为什么在财团方案中只给了英国石油25%的股权，因为它只有26.7%的市场。

10月29日，总理扎赫迪邀请胡佛和亨德森共进晚餐，伊朗的外交部长和扎赫迪的儿子在座，扎赫迪把儿子带来似乎是想给晚餐带来一种轻松的氛围。他告诉胡佛，他已经看过《中东石油全球供应情况》的报告，他说：“利润五五分成的方案肯定会给政府带来困难，会误导伊朗人民形成一种对伊朗不公平的印象，伊朗与其他中东国家不一样，英伊石油公司的投资已经得到了无数次的高额回报，如此巨大的利润在别的中东国家是没有的”。胡佛回应道：“只有按照商业模式（而不是政治模式）运作，伊朗石油才能重新进入世界市场。无论英伊石油公司过去获得多少利润，将来的经销商都无法为伊朗石油支付比其他中东国家更高的价格，所以规避五五分成的方案是可行的”。扎赫迪重申：“对于他或任何其他政府来说，要达成公开或变相将资产归还给英伊石油公司的协议都是过分的，伊朗政府可能同意将其石油和产品出售给财团的分销公司，包括英伊石油公司在内，甚至可能给予财团成员公司在伊朗的某些经营特权”。在国务院看来这是一次成功的会面。国务卿在11月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胡佛在德黑兰与伊朗政府领导人进行了令人鼓舞的对话。

11月4日，胡佛从德黑兰飞往伦敦，一下飞机就被英国外相艾登接到了餐厅，尽管气氛非常友好，但是英国政府的立场无疑是坚定的，艾登说：“51%是英伊石油公司参与财团的最低比例” 。显然英国人还没有摆脱殖民者的心态，依然想控制伊朗石油。

英国政府的想法是英国人将重新获得在伊朗的产权，然后出售给财团的成员。尽管胡佛一直面带笑容，但他的态度却似乎更加强硬，他希望英国政府能够现实一些。他说：“美国希望避免以牺牲英国利益为代价迫使美国加入财团的现象发生，但是我会支持伊朗政府反对英伊石油公司在财团的绝对控股”。

经过近一个月的谈判，胡佛试图让英国原则同意建立一个联合财团的构想始终没有进展，他一直在政府层面周旋，这些政府官员的殖民者心态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英国绅士的傲慢，根本就没有商业概念。他决定不再与政府官员纠缠了，他知道尽管英国政府拥有英伊公司53%的股份，但它是一家私人公司，私人公司的目标就是赚钱，就是实现利益最大化，而不是维持傲慢的尊严。它的负责人弗雷泽一直以独裁的方式统治着这个公司，弗雷泽才是他需要说服的对象。12月1日他找到了弗雷泽，还是用那份《中东石油全球供应情况》的报告，不厌其烦地讲述中东的石油生产和供求的关系，讲述如何才能吸引美国石油公司加入财团。弗雷泽知道这些数据是不会骗人的，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最终胡佛说服了弗雷泽，联合财团是解决石油问题唯一可行的办法。弗雷泽表示：“英伊石油公司将在不公开的情况下，与美国利益的代表进行探索性的对话，美国和英国的利益将各占一半”，他不排斥胡佛把法国公司拉进财团的设想。

1953年12月3日，弗雷泽向石油公司正式发出邀请，邀请他们到伦敦进行“纯粹假设性”的讨论。尽管这是一次务虚会，但是对于胡佛而言，这是实实在在地往前走了一大步。由于伦敦会谈毫无进展。所以12月3日，当纽约标准石油公司拿着弗雷泽的邀请函向国务院报告的时候，国务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国务卿立刻在12月4日电告胡佛，希望他把所知道的有关弗雷泽对美国公司发出邀请的情况报告国务院，美国核心人物这几天都在等待胡佛的消息，副总统尼克松也即将访问伊朗，计划于12月11日与国王会谈。这次事件对胡佛冲击太大了，他在给国务院的电报中说：“他（弗雷泽）似乎对我的观点印象深刻，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拥有主动权，从他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发挥伟大领导才能和政治才能的机会”。

似乎弗雷泽比胡佛迈的步子更大，他不仅仅邀请了五家美国公司，海湾石油、新泽西、纽约、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和得克萨斯石油公司，还邀请了壳牌和法国国家石油公司，这些公司的代表如期抵达伦敦举行会议，胡佛以观察者的身份列席。弗雷泽说：“所有讨论都是假设性的，这不仅是因为美国司法部对美国公司施加了反垄断的限制，而且英伊石油公司也必须等待英国政府对伊朗局势的评估，以确定参与程度”。他强烈要求英伊石油公司在未来的合资企业中拥有50%的股份。美国公司代表则表示，如果美国政府要求，愿意考虑任何建设性的解决方案，考虑到中东其他地方的资源供应充足，并不急于从商业角度参与。但是美国政府却十分着急，尼克松回到华盛顿，在12月23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说:“在石油问题解决之前，我们将不得不决定是否继续援助伊朗或面临扎赫迪政府垮台的后果……只要石油问题没有解决，我们每年将花费1亿到1.5亿美元”。

伊朗之行，给尼克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扎赫迪评价很高，在他看来伊朗人极其宽容，为了让英国政府尽早完成对伊朗局势的评估，让谈判尽快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伊朗政府同意英国在德黑兰设立外交代办。

1954年1月6日，英国政府驻德黑兰外交代办完成了对伊朗局势的评估，伦敦会议由务虚转向务实，因为牵涉到市场份额的切割和出让，会议一致意见是：财团是为销售伊朗石油而建立，英伊石油公司不能作为绝对控股方加入财团，它的持股比应该由伊朗政府决定，而伊朗政府开出的筹码是35%。这一个月，胡佛正在引导弗雷泽一步一步进入自己构想的圈套，在12月23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杜勒斯高兴地向艾森豪威尔总统报告：“英国人终于准备与我们合作了，内阁已经决定，为了英国的利益，放弃绝对控股（51%）的身份”。财团的第一份备忘录正式签署：“成立国际石油财团，与伊朗政府谈判石油生产和炼厂管理的总体原则”。

至此，财团内部谈判正式进入第二个阶段。1月24日，胡佛再次返回伦敦，他不再对英国政府官员感兴趣了，他直接与弗雷泽的管理团队会谈。弗雷泽说：“出于名誉、经济和情感方面的原因，英伊石油公司希望主导财团，管理人员期待返回伊朗，恢复以前的职位，在我看来，英国政府和伊朗人已经默许了我们的主导地位”。胡佛在会谈中没有直接回应弗雷泽，而是私下告诉他，“从商业的角度来看，美国公司希望最低限度的参与，他们对管理职位不会有兴趣，但是你的想法不切实际，你们从来没有征求过壳牌的意见，壳牌参与管理对改善财团在伊朗人心中的印象是有帮助的” 。言外之意，伊朗人讨厌英国人，但是不讨厌荷兰人，荷兰人可能是主导伊朗石油的管理者。

胡佛心里非常清楚，要打消弗雷泽要求主导财团的想法，必须先把股权比例确定下来，他放手让弗雷泽和财团成员谈判，从2月1日开始，财团内部成员围绕股权比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弗雷泽将股权比例从51%降到44%，在财团成员中仍然处在控股地位。这次谈判无果而终，胡佛回到华盛顿，再一次以杜勒斯的名义签发了一封电报，“美国政府准备将英伊石油公司的股比削减到40%，鉴于伊朗的政治形势，很难有理由要求美国公司接受英伊石油公司超过40%股比的方案……，美国企业的股比40%，剩下的20%，美国政府希望壳牌能占据其中的大部分……，如果上述协议能够达成，美国公司的负责人将立即准备前往伦敦讨论诸如英镑石油、经营安排等。如果需要胡佛出席，他也可以前往伦敦进行讨论”。

这封电报分明在警告弗雷泽，要是不同意，胡佛就不去了！3月3日英国政府电告助理国务卿，接受“英伊石油公司与美国公司平等持有40%股权的原则”。当胡佛抵达伦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为了补偿英伊石油公司的资产被国有化带来的损失，弗雷泽提出：伊朗应在20年内向其赔偿1.1亿吨免费石油，按当时的价格计算价值14.6亿美元，国际财团的成员应该按比例支付相当于12.7亿美元的费用。这一提议在会场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是弗雷泽在出售英伊石油公司的股权，要提前收割伊朗未来20年的利润。

胡佛组织参会方签署会议纪要：“伊朗和财团之间的良好关系是为解决伊朗石油危机提供健全和永久的基础，要求伊朗为英伊石油公司已经得到有效赔偿的损失再支付赔偿，很可能危及与伊朗的谈判，危及与伊朗持续良好关系的建立”。胡佛立即将这份会议纪要递交给英国外相艾登，并告知准备停止谈判，事态紧急，英国外相艾登立即召见美国驻伦敦大使，告诉大使，他已经通知弗雷泽，没有女王阁下的指示，谈判不能停止！第二天艾登几乎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说服弗雷泽，把这个问题留给伊朗，这是英国和伊朗之间的问题，与财团其他成员没有关系。

股权问题和赔偿问题解决后，谈判进入第三个阶段：与伊朗谈判公司治理以及如何解决英国和伊朗之间索赔和反索赔的问题。胡佛在5月27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上，向艾森豪威尔汇报说，“无论我们在伦敦达成了什么协议，都必然会有一个让伊朗人非常反感的特点，那就是管理控制权必须掌握在非伊朗人手中，而伊朗人自己又无法提供有效的管理控制。因此，美国将不得不继续向扎赫迪政府提供经济援助，直到石油收入再次减少为止。我们必须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并与伊朗摊牌，看他们是否同意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我们不能用经济援助无限期地补贴他们”。在这次会议上，国务卿提出了与胡佛一致的解决方案，“伊朗可能愿意接受壳牌提供的荷兰管理控制权”。

财团与扎赫迪的谈判也是困难重重、久决不下，甚至引起国王的反感，就在胡佛参加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的同一天，国王约见了大使亨德森，想再请另一位总理来结束石油谈判。国王身边的顾问一直告诉他说，美国，尤其是英国，不喜欢与扎赫迪达成协议的想法，因此，如果扎赫迪能被西方更容易接受的人取代，协议将会更容易达成。对于美国政府来讲，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似乎胡佛早有预感，他和大使讨论过这个问题，所以大使回复国王说：“除非真的有必要，否则最好不要中途换马。我担心这种变化可能会导致政治混乱和不确定性，并进一步推迟石油谈判”。国王与扎赫迪的矛盾对胡佛而言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他看来，“最近由国王促成的事态发展可能会使我们有机会采取另一种方法，也许能达成谅解”。5月29日他在以国务卿名义发给大使的电文中说：“如果扎赫迪政府倒台，新政府将不太愿意合理解决石油问题，国王的犹豫不决将继续下去。成败阶段似乎即将来临，我们必须准备对国王采取强硬立场”。

扎赫迪的问题解决后，胡佛把与伊朗沟通的任务全面委托给了亨德森，自己再次飞抵伦敦，他认为财团之间的共识已经成为“成败阶段”需要攻克的最后堡垒。6月15日，英国外交部举行了一次大型的会议，所有联盟成员，英国政府和大使馆的代表都出席了会议，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在中东的协调员佩奇作为发言人阐述了财团成员的主要商业立场：财团是伊朗政府（伊朗国家石油公司）的代理人，最高管理层为荷兰人，设立荷兰运营公司,拥有全面的管理权力，在伊朗注册；设立伦敦服务公司，负责采购和工程，在英国注册……

一切尘埃落定，胡佛成功了。

他的成就在于把艾奇逊和麦吉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在几乎令人难以置信、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中自如穿梭，克服了不断出现的障碍与困难。1954年8月4日协议最终达成：40%的股权由美国五大公司，包括海湾石油、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纽约标准石油公司、得克萨斯石油公司和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平均分配;英国石油拥有40%的份额;壳牌占14%，而法国国家石油公司占6%。

美国石油公司终于进入了伊朗。按照历史学家的说法，摩萨台国有化石油行业的努力对西方在全球石油供应中的主导地位，特别是在全球的石油开采权方面，构成了严重威胁，但伊朗国王与石油卡特尔签署的合作协议有效地扭转了这个趋势,被授予40%股权的美国公司财团成功控制了伊朗石油在接下来20年的流动，形成了全球经济由美国监管的基础构架[8]。对于外部世界来说，石油的流动比它的影响更重要。因为自彼得大帝时代起，俄罗斯人就一直渴望在波斯湾找到一个温水港口，在1953年他们一度非常接近这一目标。成功阻遏俄罗斯人的步伐，解决这一问题，无论对谁而言，都将是一页闪耀夺目的履历，而小赫伯特·胡佛做到了。伊朗石油危机解除后，杜勒斯写信给胡佛，感谢他解决了“自由世界最棘手的问题之一”；艾森豪威尔总统也写信表达了他对赫伯特·胡佛的“深切谢意”，赞扬他说，“成功解决这个复杂的石油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您对国际石油业务的专业知识，归功于您的坚持不懈和高超的外交技巧”。